裴顼

江湖在梦里

断肋



          “失去记忆?” 姜禾懵住,赖药儿的话无疑给了她当头一棒,当初毁诺城的那个梦,再次呲嘴獠牙地向她袭来,当真是避无可避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方应看,拔毒到底是何代价?”

          “会更疼。” 方应看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一如既往,她当时便是深信不疑,事实上,她从未怀疑过他,不论是他日日宣之于口“没有我方应看办不到的事”还是他永远似真似假的撩拨,她都当了真心来听。

         是了,真心。

         “你也许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相信我方应看有真心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姜禾想着他以前的字字句句,不知想到了什么,忽地抬起头, 一字一句:“我要听他亲口说,亲口说这是他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之后姜禾一直没有出现在方应看的床前,哪怕她依旧担心他的身体到食难下咽,直到七日后,她听赖药儿说,方应看已醒,毒已拔清——也便意味着,他已将她忘得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姜禾好好地吃过了午饭,一步一步走到方应看养病的院落前,彭尖远远看她来便露出了为难又紧张的样子,握了握剑柄,终于在她即将进入院子的时候伸手拦下:“姜姑娘....”

          姜禾看他,面无表情:“怎么,已经开始尽忠职守地将我隔绝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 彭尖抱拳:“姑娘,侯爷拔毒前吩咐过,请姑娘见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“吩咐过?” 姜禾握紧了拳头才没让自己眼前发晕到模糊,“他吩咐了什么,不如你字字句句说与我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彭尖抿了抿嘴:“姑娘,在下之前便同姑娘说过,侯爷此生若娶妻,必娶自己讨厌的女子,侯爷...不能有任何软肋,他也不许自己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“所以,他有机会折我这根软肋,便迫不及待双手奉上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  “侯爷胸怀天下,心负大义,姑娘陪他这样久,应该懂才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 “我愿当着乱世权衡的那一个枢纽,哪怕背上骂名,也无可所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 “我不需要这些细碎的愿望,只需要看着那个宏大的愿望,一步步接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方应看的每句话都在她心里,最近几日她更总是回想起他往日的字字句句,不论是儿女情长还是豪情万丈——他是一个睥睨天下的男人,伸得足够高足够远也不缺能屈的心胸,不怕当今累累骂名,也不在乎遗臭万年,他从不是俗人,他当翱翔长空。

         “那...我是什么呢?” 姜禾喃喃自语,彭尖五感敏锐,听得清清楚楚,眉心微动低下头来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方应看,毁诺城你擅自当我爱人,为我不惜取心上三寸热血,春华阁里你曾以数万兵马下聘,铁血大牢里你用生命为我铺就生路——你不记得,便我来说,但就在几天前,赖伯伯、彭尖,都来告诉我,放弃记忆,你心甘情愿,软肋去之,你求之不得——如今,你竟无话可说了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  彭尖见她没有再要进去的意思,看了看紧闭的房门,悄悄退了一旁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世间情爱何其多,我原以为我可以流连花丛虚掷一生,却不必触碰彼此灵魂。”

         “不必触碰灵魂?...那方应看,你之前的话,之前的许诺,之前的情挚真意,都是所谓的逢场作戏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  “方应看,我今天,不过是要一句答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 房内久久静默,姜禾气血上涌, 左手的蛊纹隐隐作痛——她是方应看的软肋,方应看又如何不是她的天命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晌午的太阳明晃晃照着,姜禾在暴晒与气血乱涌间几乎就要站立不住,终于,门开了一条缝,然后不断扩大,直到方应看走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姜禾下意识抬头, 方应看依旧一身玄色暗纹金镶边长衫,手里捏着金绣铁扇骨,一如往常,仿佛下一句仍是“想吃什么?本侯爷今日心情甚好,带你出门逛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但不是,方应看眼神冷漠暗沉, 丝毫不见昔日笑意满满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方..方应看...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 方应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:“姜禾,本侯昔日或许许你甚多,但自失去这记忆开始,你我便已是两不相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姜禾忽的僵住,呆立半晌,看着眼前的方应看, 眉眼开始一寸一寸探寻,却是容颜依旧,情意不复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姜禾莫名笑了一声:“侯爷做事,皆有失有得,你为我中蛊拔毒,当不知其拔毒代价,姜禾想知道,侯爷何时生了断肋之意,是中蛊之痛终于让侯爷意识到,姜禾存在实在碍事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  不等方应看回答,姜禾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:“也对,侯爷已经失忆,前尘过往皆是灰飞烟灭,不知可曾告知过彭尖或者谁,是给雪狐铲屎终究碰到了侯爷颜面令侯爷心生警觉,还是后来被人操纵蛊毒,方知为时已晚!”

          方应看细细看着她,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伤心欲绝的气息 ,却牙尖嘴利专挑能刺到他的地方逼他开口——果真是他能够侧目的性子。

         想到这里,方应看扇骨搭手,“咔哒” 一声,似笑非笑:“你说本侯曾自诩为你的爱人,如今你却在本侯面前自诩为本侯软肋——姜禾,我想要什么,心里从来都是清楚明白,我方应看想要什么,从来没有得不到的,我什么都不怕,遑论区区软肋,我的软肋定是被我好好珍藏起来,而你既能被我放弃,当从不是我心尖之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这便是,姜禾最害怕的答案,她一直都知道,方应看向来自负天下任何东西如探囊取物,如何会怕自己保护不了身边之人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除非,他从未上心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本侯为你做尽只失不得之事,你有未想过,这只是你眼中的不得,逢场作戏,今日梦醒而已,从今往后,你我恩断义绝,勿要再出现在本侯一丈之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 方应看的手段,她从前便知,如今却是亲身领教,她已感知到喉间腥甜,将将咽下喉间热血,他的字字句句她都无法反驳,六神无主之际,瞥到他扇尾,已是空空如也,她突然清明,点点头:“是了,的确很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方应看听她没头没尾一句话,忍不住皱了眉,姜禾看着他眉间痕迹,指尖微动,终是握着拳转过身去:“方应看,我如你所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姜禾撑着走过几个小路回转,终于在一个没注意的凸起磕绊下扑倒在地,一口鲜血也没了阻挡,喷了个酣畅淋漓,她右手撑地,左手擦了擦嘴边的血,蛊纹遇血便是蚀骨之痛,瞬间意识模糊,晕过去前只拼尽全力唤了一句“方应看”。

         情真意切,四下无声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另一边的方应看看着她渐渐走远,看了一眼彭尖,彭尖上前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她字字句句本侯名讳,当是习惯得了,之前就算是逢场作戏,本侯竟也是待她如此不同,你可知为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彭尖用力握了握剑柄,只默了一瞬:“姜姑娘是神侯府那四位的小师妹,均衡之道,侯爷英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“原是如此...理当如此。”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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